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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我家確實是有一座廟,不過嚴格說來是我們家族有一座廟。正式名稱是「五股下竹圍拾壹柱順天府興義堂池府王爺」,不過什麼府啦堂啦我們很少這樣叫。他原名是「全吉居」,小時候我們都說是「公廳」,也說是「王爺公」。

    依據族譜所載,我們家族原籍在福建省泉州府同安縣仁德里十三都東墩堡墩上鄉,屬陳氏南院派金墩堂。乾隆四十九年(西元1784年)時, 鏈訂、鏈用、鏈熊、鏈絨四兄弟來臺落戶於臺北縣五股鄉,我們屬於大哥鏈訂一系,世居下竹圍庄。鏈訂公之子桂記公多出,總計傳下11房,後來周邊就以「下竹圍11柱」作為稱呼。稗官野史中也有人說到,其實桂記公生下14子,其中某胎一舉三胞,但是這三子生具異相,出生時分別臉色呈現白、紅及黑色,不知是否出生時難產缺氧所致。古時民智未開,看到這同胞三兄弟異相過於震驚,後來以小舟放逐水上,否則應該是14柱才是。現在想想如果祖先們勇敢一點,說不定這有點像桃園三結義的祖先會對家族形成莫大貢獻。

    11房各有發展,其中四、五、六房人丁最是興旺,但也有某一房多呈世代單傳。依金墩堂先祖所訂,後代子孫依照金木水火土五行偏旁文字的昭穆命名,我屬於「 」字輩。鄉下人在世居地安身立命,沒出啥名人,倒是鏈用一系出了一個大老闆,創立了國內知名的水泥大廠。

    公廳確實興建的時間已不可考,在1984年遭強制拆除。前幾年造訪深坑著名的古厝永安居,公廳的大小與形式,便與其大同小異。方位是坐東朝西,當夕陽西下之時,金黃色的陽光灑進公廳之內,我常會坐在公廳的洗石子門檻上,目送太陽落到對面的龜山及觀音山山脊後,再依依不捨地回家去。

    公廳前埕也同於永安居採二階式興築,公廳自然座落在正中央,上、下階兩廡共四戶人家。我家在公廳之後,另有一條小巷聚居了四、五戶人家,也是小時候回憶最多的地方。而公廳兩側及兩廡後方,也聚居十數戶人家,包含一家雜貨店,形成11柱最主要的聚落群。加上其他如「後埕」、「過窟仔」、「土地公」……等處的親戚住所亦在左近。若加上早年先已搬離到三重、蘆洲、基隆等地的親戚,11柱確實是人丁旺盛的族群。不算太大的聚落各處,都有我們年少玩伴的足跡。光與我同年級的同學就有五、六個人,在哪裡嬉鬧受傷,哪裡挖洞玩彈珠,到哪裡可以探險偷挖人家地瓜、偷採芭樂,哪裡可以削下竹子做空氣槍,都是放學後滿滿的活動行程。當然看年紀大一點的人如何用曬衣服的竹架子打排球,還打成中華青年代表隊的國手;中秋、元宵等節慶圍圈成團坐在後埕表演說故事等,都是當年我們立志要學習的事物。可惜稍大之後遭遇到遷村的命運,搬的搬離的離,這些目標沒能實現。

    人丁旺盛也有苦惱,我生性記人的能力很差,親戚一大堆,不知誰是誰。許多人知道他是「柱內」的人,卻實在叫不出名字,甚至於輩分高低也搞不清楚。其實這也是容易理解的事,試想11個兄弟這麼多,當長房年紀已經大了,或許11房才出生,各自結婚生子孩子就差了一輩,再幾輩下來就越來越精彩了。記得國一時我和11房的叔叔同班,我很高興地向同學介紹他是我叔叔,反而是他很靦腆地要我不要說。而平常和我玩在一起的兩個叔叔和我同屬4房,年紀還比我小。村子裡發生兩個年紀一般大的孩子卻差了兩個輩分的情形,在我們這裡也不算罕見。

    公廳供奉的是池府王爺,我們叫祂「王爺公」或是「王爺公祖」。王爺公是村子裡的生活重心,除了做忌、犒軍之外,印象最深的是大年初九天公生半夜拜天公與偶有的問神。有神明就會有與神明溝通的人,這就不是三、兩對神茭可以解決的事情,重責大任落在銀牛叔公與黑墨叔公兩兄弟身上。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不曾把兩位叔公和乩童畫上等號,我認為實在是屬於不同層次的人物。印象中兩位叔公是斯文有禮的讀書人,一樣會神明上身,但從不赤身裸體身著黃色小褂,躺釘板滾刺球;一樣會唸咒燒符,但是兩指輕捻黃符在黑框眼鏡的映稱下總覺從容有序。畫符咒運筆如飛,是我心中超級崇拜的偶像人物。重點是兩位叔公非輕易不出馬,一但出馬我一定必到,這應該說是住得近的主場優勢吧!

    有一次出現爭端,柱內唯一的一家雜貨店發生退瓶風波。當年酒在喝完之後可以到雜貨店退瓶拿回押金,但是在雜貨店出售前會先用一個小印章蓋在酒瓶標籤上,證明為本店售出的商品,非本店售出者不能在本店退瓶。當時有人拿一支米酒空瓶要退押金—是誰在事件中好像已經不重要,要命的是標籤上沒有小章所以不給退,但是買方堅持是在這裡買的,只是店家忘了蓋上小章,於是雙方各執一詞吵了起來。就在吵得不可開交時,有一位長輩據判應該是喝醉了酒,跳出來說要請王爺公評斷。據說就帶了空瓶與一干人等到王爺公處—沒錯是據說,因為時間太晚我已經上床沒能見證到王爺公審酒瓶的歷史性畫面。聽說他將空瓶放在案上審問,在不知如何問出答案的情況之下,該長輩索性將瓶子橫放,以右手手刀斬破這支禍害。結果是這支禍害碎了而手也破了,相信他的酒應該也醒了。後來就看到這位仁兄右手吊在脖子上,憂鬱了好幾天。接下來自然不必去解決紛爭,因為相較之下退瓶反而變成是小事。而我所認為的大事是,王爺公用他的智慧解決了紛爭,還附帶給起酒瘋的人一個教訓—想當我的代言人還早得很呢。

    公廳的建築是很樸實無華的,還不如後埕阿相婆家外面的交趾陶曾經引起買家收購的意圖。正廳供奉池府王爺,上懸「神威遠播」一匾,後方有一個小房間,記得是供奉天上聖母,左右兩邊還放了神將與風鼓車。每逢重要慶典及「大公做忌」時,各家戶都會準備酒食到公廳來祭拜。11房輪流派「忌頭」扮演值年的角色。忌頭以一年為期,負責每日上香、打掃,大拜拜前「喬桌」等諸般事務,加上過年前的「清屯」,讓公廳的事務可以順利進行。不知有多少次我把棒球由媽祖後方的通風口丟進小房中,驚擾了聖母聖駕;多少次墊腳探頭直想鑽進風鼓車裡,想像稻穀在裏頭翻攪的景象。而記憶更深的卻是正廳兩邊柱子旁有一對碩大的長板凳,因為我家就住在公廳後方,以前常常會到公廳躺在板凳上。記憶中板凳很大,躺在上面身體兩側還有很大空間,趴在板凳上匍匐前進要花很多時間才能到另一端。多年後再次看到這一對拆遷時保留下來的板凳,才驚覺怎麼這麼小,長度約莫才三、五公尺,畢竟小時候看什麼都覺得很大。

    從小孩子的眼中看出去,11柱就是整個世界,直到進了小學眼界才更寬些,進了中學大學,每每到一個階段就拓展了一次視野。但是對11柱這個小世界而言,不管裡面的居民將自己推到了怎樣的境地,他卻都一直默默地守著那一畝三分之地,我們留下來也好,向外發展也罷,他都是沉默但是也是最有力的依靠。只是世事難料,即使是最有力的依靠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1963年,就在我老爸老媽結婚前夕,台灣的風災史上發生了一件深具舉足輕重地位的事件—葛樂禮颱風的侵襲。

    遠古之前,古台北湖水傾洪荒之力,打通了來自左岸的觀音火山及右岸的大屯火山所合力噴發溢流的熔岩,形成今日台北盆地的樣貌。在切穿處—干豆門一帶,成為淡水河上最為狹窄的隘口。三百多年前郁永河在「裨海紀遊」中曾經寫道「由淡水港入,前望兩山夾峙處。曰甘答門,水道甚隘,入門,水忽廣,漶為大湖,渺無涯涘」。此處夾峙的兩山,即為故老相傳左岸觀音山系的獅頭與右岸大屯山系的象鼻,形成象獅守口的勝景。隘口狹小排水就慢,葛樂禮颱風肆虐的水澇足足排了三天才退去。政府於是在美國水利專家的建議下,做了一個當初日本人想做卻又不敢做的決定—炸掉獅子頭隘口。隔年便將兩岸的獅頭及象鼻各炸掉約莫50公尺,今日我們站在五股與八里交界的獅子頭以及對岸的關渡宮下,都可以看到壁立數十公尺如刀削斧鑿的山石裸露痕跡,見證當時這工程的浩大。炸掉獅子頭所得到的後果,排水真的是快多了,但是海水進來地更快,甚至於滯留在低處不走了。非但關渡三潮勝景再不復見,左右兩岸各有千百頃良田被海水入侵變為水鄉澤國。農夫若不轉行為漁民,就只能到外地尋找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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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年之後當我們還是懵懂無知的小學生時,總能在颱風過後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上下學時腳蹬著雨鞋涉水往返家裡與學校。上午水從右邊漫過馬路流向左邊;下午放學時則從左邊流回右邊,居然跟著潮汐漲退。每次颱風侵襲之時水來得超快,去得卻超慢。學校老師眉頭緊鎖,小孩子卻不管這些,甚至於有一種別人無法感受到的幸福。記得全校最低點是低年級的廁所,大水一來漫過糞坑,各種黃白之物便漂了出來。彷彿大家都不怕髒似地,大夥走進及膝的水裡,騙同學說有事要商量。然後當他們靠近時就突然模仿電視上當時最紅的百吉棒棒冰廣告台詞,右腳抬起用力一踩叫著:「Bogi」,將大家和自己濺得一身濕透。沒有人生氣也不會有人向老師告狀,只是尋找下一個機會,趁大家不注意時也來「Bogi」一次。

    升上四年級時我們班分配到全校最低的教室,當暴雨來襲,老師還在聲嘶力竭地上課時,班上最後一個位子的同學會突然舉手報告:「老師,水淹進來了」。只見老師故作鎮定地安撫大家把腳放在書桌底下的橫桿上,然後繼續上課。過不多時便傳來學校廣播大家走廊排隊放學回家的美妙聲音。難怪國中同學知道我們是更寮國小畢業的,總是很羨慕地說當初超想轉學來就讀,畢竟一下大雨就放學的福利是任何一個孩子都無法抗拒的誘惑。淹水的次數越來越多,積水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因為據說是地層下陷了。小學六年級時操場甚至於有大約半年的時間積水未退,直到畢業典禮前一週才還給我們一座滿是泥濘的場地。學校還不是這地區最低窪的地方,每逢大雨必淹水的景象,在周邊的許多村莊中實在都是家常便飯。

    小孩有玩水的福利,大人盡管有口難言也要找機會彌補一下損失。在風雨停歇大水未退之際,總能在水裡撈到許多碩大的草魚鰱魚及土虱等,應該是附近魚池跑出來的。不只是有魚可以大快朵頤,甚至於還有剛被淹死的豬被大水沖出來,趁著豬體還處於溫熱狀態,也成了餐桌上加菜的美饌,大夥苦中作樂絕對不放棄加菜的機會。記得有一年颱風剛過,眾人圍著後埕旁邊的大窟仔,拿著各式的網具,追捕可憐的水中生物。二姊蹲在窟仔邊玩水,突然右手一握告訴大哥好像抓到東西了。隨著手一提起,一條身黑腹白的鰻魚沖天而起,再落入窟仔的水中,大夥驚覺居然有鰻魚,跟著許多的網子加入緝捕行列,可惜鰻魚早已逃之夭夭。相信你一定沒看過數十人圍著一個水窟抓魚的景象,當年這窟仔以水閘門與塭仔圳相隔,水質還算乾淨,平時是村中婦女洗衣服的好地方,後來汙染漸漸嚴重,眾人才漸漸改用地下水洗衣服。

    當年每次豪雨成災,大水都會淹過對外的所有道路。公廳所在的地方是全村地勢最高之處,從我有記憶以來公廳從未被淹,但是我們也沒有完全卸下心防,畢竟家裡那條比我還高,當年葛樂禮小姐所留下來的淹水線,警告大家切不可掉以輕心。幾次水勢大的時候甚至鄉公所還會用小船送來報紙泡麵等物品。我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有沒有出現錯誤,感覺上小時候所淹的水水質大多是乾淨的,我們常常會利用水勢尚未退去時,穿著四角內褲呼朋引伴泡在水裡玩耍,會游的不會游的都沒關係,反正下水就是涼快的一件事。1982年811水災時我即將升上國二,那次洪水來得又快又急,村裡的人奔相走告水已經淹到哪裡。那次黃色的泥水一直漫到我家門口,離公廳地板只剩下約30公分。隔天就聽到許多人議論山區因為土石流之故,哪個人的哪位親戚被埋掉云云。這次由西仕颱風所引起的土石流在五股山區奪走了19條人命,族人開始慶幸雖然我們村裡經常淹水,但是未曾有人因為淹水而喪失性命。這也是我印象中所淹過來的水由清轉黃的第一次,現在想來真是自然保育的一大警訊。

    放學後在離海已然數公里的村莊中,呼朋引伴挖著招潮蟹玩耍,生活中多出來的許多樂趣是其他地區的人所難以體驗的。國中時同詩人一般浪漫的國文老師讚嘆搭公車過中興路時,兩旁白鷺或是腳踩牛背或是飛上青天,此景只應畫中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的景象沁人心脾。但是這樂趣與詩境卻是建築在孩子天真無知的心境之中,與局外之人的神遊萬物之外,那能體會真正失去家園幸福的苦楚。

    11柱(或者說是竹華村)以及周邊的洲後(洲仔尾)全村,與更寮興珍等村的一部份這種苦楚並未到頭。當海水倒灌之後田地也泡水了,地價當然隨之蒸發了,所以後來的公告地價就沒有再調漲過。當七十幾年徵收闢建二重疏洪道時,就以民國五十幾年時最後一次的公告地價作為依據。而且這些倒灌的區域也被畫為一級洪水平原管制區,禁止新修建房舍,就如同現在的社子島一樣。繼炸掉獅子頭之後第二個更為致命的決策「大台北地區第一期防洪計畫」在1979年由行政院核定,並在1984年二重疏洪道堤防興建完成後進行強制拆遷,包含竹華及洲後兩村在地圖上永久消失,母校更寮國小正好位在堤防上,拆到只剩三間教室,後來在流浪一段時間之後遷校至褒子寮。原本政府先建後拆的承諾蕩然無存,徵收與遷村配售土地的地價不成比例。而最重要的是—11柱,消失了。

    卅多年後,當微風運河辦理水上活動或中秋烤肉時,我們就會想起我們的老家現在正躺在運河底下;當颱風來各新聞台SNG車連線報導二重疏洪道淹水多深時,我們往往嗤之以鼻地說如果疏洪道不淹水,就是當年又一次政府決策錯誤,該控告政府瀆職。當假日荒野保育協會志工引導遊客做生態導覽之時;當新聞報導世大運因天氣炎熱不得不將數千公斤冰磚投入微風運河之際,心中那種若有似無的悸動實在難以形容。但是當數百位親戚散落各地彷如失根的蘭花時,我們至少還存在一個寄託,幸好王爺公還在。

    多年之後我還一直在想,如果二重疏洪道的興建往後推延個十年,將遇到社會運動風氣萌芽並逐步發展到風起雲湧之時;也正值我們這一輩由懵懂無知的少年成長到足以思考規劃到領頭抗爭之日,一切的發展或許都很難說,但是無論如何當然都無法延緩十年。老一輩的人說:「下竹圍出筊;洲仔尾出痟」,宗族內的長輩大多都是無權無勢,樂天知命的人。辛勞工作之後領取微薄薪資,下班回家約集三五好友喝喝小酒,玩玩四色牌,罵罵小孩此生足矣。就算我說我們人丁旺盛,放到社會叢林中也還只是無足輕重的一群人。隔壁的洲後村可了不起了,他們人比我們還多,村裡又有縣議員又出縣長候選人的,抗爭聲勢浩大。洲仔尾持續性的抗爭請願走了好幾年。他們說政府會拆民宅但是絕對不敢拆國旗,因此家家戶戶插國旗,任憑國旗風雨飄搖地褪色成白布。甚至攻佔二省道封路,造就台灣島內第一宗自力救濟事件。不幸的是洲仔尾那群令人敬佩的痟仔努力抗爭的結果還是宣告失敗。強制拆遷前的一兩年時間裡,忠義廟前每天播放露天電影,成龍、洪金寶輪流在薄薄的一片白布上揮拳翻飛。抗爭既然不成,電影能放多少天就放多少天,真沒人看就放「心酸的」,確實放得讓路過的人心都酸酸的。

    強制拆遷開始,我們都早已認命地遷出,村子裡的房子在頃刻之間夷為平地。或許是畏懼神明,或許是怕引起眾怒,公廳尚且未遭毒手。此時大家又議論紛紛,說是距離我們約莫一公里,位在11柱與洲仔尾之間的「部落會」有一間百姓公,每當拆除大隊準備要拆除廟身時,怪手就會莫名其妙地故障,而且屢試不爽。甚至到了後來隊員頭痛發燒者有之,精神恍惚者亦有之,說得大家全冀望因此公廳是否可以緩拆。但是隨著拆除洲後村落優勢警力的出動,人們流淚退出生活了數十年的房子,到處風聲鶴唳之時,我們知道公廳不保的命運已然迫近。某天有人回到村裡發現公廳不見了,只見神明孤拎拎地被請到前埕上。畢竟正神不是厲鬼,不會以不正常的神怪手段阻止拆除作業,隊員也是善良百姓不是嗎?何必強人所難。拆除作業告一段落之後,百姓公後來獲取一席之地,如願地座落在微風運河旁,甚至於一度成為大家樂明牌的熱門地點。而王爺公等諸神明則在輾轉流浪三重及褒仔寮九年之後,終於在族人奔走捐輸之下,在觀音山麓找到一個地方,一個在族人四散分離之後,逢年過節讓大家聚在一起,永遠護持大家的地方。

    身為教育工作者,我實在不願意承認會吵的孩子有糖吃這件事,但是事實的演變似乎就是如此。政府幫洲後村的忠義廟在蘆洲灰窯重劃區的正中央,選定一處數百坪的建地;部落會的百姓公迄今在微風運河旁橫移後仍然存在。而我們的公廳不只是籌建需要宗族鄉親集資,連地點也必須煞費苦心去找。如今我教育孩子,即使是不哭不鬧,也必須適度地表達自己的心聲,否則沒有人會知道你的存在與需求,以前是如此,未來也不會改變。但是無論如何的不平,王爺公終究在大家的努力下還是有了自己的家。

    公廳新址在觀音山系的半山腰,在一片違章鐵皮工廠之後,台64線高架橋7.5公里處的下方。最近上網赫然發現居然有FB粉絲團,還上傳了許多影片與照片。新的教育與科技讓宗族感情得以用更進步有效的工具協助傳承,而到現在不變的是過年掃墓、中元等時節,大家趁著難得的機會在王爺公處相聚。長輩們說再不多聚聚,下一輩的人都不認識了,說不定哪天在街上打架衝突,等到長輩出面才發現原來打了自己人。王爺公新廟建成之時,我上一輩的人多已到退休年紀,於是大家自願排定輪值。當然非輪值時沒地方可去,大家到王爺公處喝喝茶,罵罵政府,聊聊當年勇也是很好消遣的事情。   

    兒子出生在廿一世紀的第一年,他對王爺公的認識僅止於新址,對他來說11柱啦!下竹圍啦!淹水等等都不存在於內心世界中,我只讓他知道我們自己有一座廟是多麼酷的一件事,而大家在許多必要的時間在這裡聚會,是伴隨著自己這個身分出生後很自然與必定的存在。當年他剛會走路時,三堂哥一手抱著他,一手抱著大堂姊的孫女,在王爺公正門口留下一張照片,這對年紀相仿的金童玉女卻差了一個輩分。稍大之後中元節普渡,在道士做完三獻禮之後撒糖果是值得期待一年的重頭戲。就看到一群蘿蔔頭在拜壇前供桌下鑽進鑽出,大人們則在一旁伺機而動,一方面要表現出矜持;另一方面卻必須眼明手快,迅速撿起沒有人注意到的物品,再追著孩子放到他們的口袋中。搶來的糖果怎麼都吃不完,硬幣要投進豬公中當錢母。象徵豐衣足食的稻穀與人丁旺盛的鐵釘拿回家不知怎麼處理,只有教孩子下次不要撿。少子化越來越嚴重,不知道和這個有沒有關係。小孩子玩得快樂,大人們助攻也不亦樂乎,一旁的老人家看在眼裡眼神總是柔和溫潤,感謝王爺公保佑陳家有後和樂吉祥。

    掃墓是一年中的另一個盛事,我們的習俗不過清明而過農曆三月初三的三日節。11柱的掃墓隊伍一出動,龐大的員額編制往往引起側目,墳地附近的住戶觀察了之後才恍然,原來是11柱來掃墓難怪人這麼多。掃墓分兩次,一次是四房諸先人,從小開始掃過數十次,在獅子頭數以萬計的饅頭山之中,我還是記不住哪一個墳在哪裡,看別人一到附近一聲令下四散找墳,我從來沒找到過。後來長輩決議將許多墳墓都移到某一個較寬廣的墳墓處修成「集合式住宅」,減少後代子孫奔波之苦。另外一次的大公掃墓則由各房各派代表,這多由大哥代表參加,對旗竿湖附近的大公祖墳實在沒有印象。

    走春拜年掃墓或各式聚會結束,往往請姑婆夫妻來辦桌,姑婆夫妻雖然只有兩人但是端菜卻不缺人手,大家主動上菜收拾,連善後工作都迅速確實。這兩年姑婆夫妻年紀大了大喊吃不消,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到餐廳聚餐,但是味道總是差了一點,一種宗族和樂,瓜瓞綿綿的味道。

    長輩會老,老爸也會老,小時候那種形峙如山的偉岸壯漢開始縮曲起來,鶴髮雞皮老的速度之快讓人無法相信。王爺公新居剛完工的前幾年他都參與輪值,甚至沒事就踩著老式的腳踏車從蘆洲往返十公里,只為和老兄弟親族多聚聚。漸漸地腳踏車踩不動了,走路的距離短了,只能靠我們兩兄弟在必要時載送,坐個半小時就離開。我在想再過二三十年等我也老了,或許我不會像老爸一樣常往王爺公跑,但是當有一天我想回頭撿拾人生過程中的腳印時,是不是我兒子也能載我回到王爺公,當著孫子曾孫面前,告訴他們那一段阿公小時候淹水玩水的樂趣,告訴他們在微風運河底下曾經有一個聚落,一段11個兄弟的鄉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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